逆光
摩诃歌舞伎的同人。
原作可以参考这里「極付印度伝 歌舞伎摩诃 亲友组部分 」
迦楼奈→鹤妖朵
纯粹自娱自乐的平坑之物。
“大人正在议事,还请您在此稍候片刻。”
侍女向迦楼奈谦恭地行礼,随后将他引到了这处偏殿。
——大人。迦楼奈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是在说他的朋友。
在这象城之中,大部分人对她的称呼都是“大人”抑或是“王女殿下”,迦楼奈从未听过有人称呼她为“公主”。迦楼奈曾经对此感到不解,而友人的弟弟是这么回答他的:持国王的长女并不希望旁人把她当作女子,尤其“公主(姬)”这一称呼,亦可以指代贵族之女,在她看来无益于世自降身份。硬要提及性别的话,比起“公主”,鹤妖朵更愿意听到众人称呼她为“王女”,因为这个称呼更能昭显她父王的地位。
偏殿布置得十分别致典雅,透过半开的障子,可以隐约窥见内庭中的绿意。侍女送上茶水后便默默退至一旁,片刻间此处仿佛只剩下迦楼奈一人,他甚至可以清晰听到院中拂过树叶的微风,以及汲水处竹筒的轻响。
这是迦楼奈第二次进入象城的宫殿,上一次还是校武场封王之后,鹤妖朵领他前来拜见持国王夫妇那时。令迦楼奈惊讶的是,明明应当还在壮年的持国王,竟是一位面色苍白、形容枯槁的老人。而坐在他身侧的王妃眼缠白绸,衣着华丽好似节日庆典上神坛供奉的漂亮偶人。在接受了国王夫妇仓促的祝福后,迦楼奈便行礼退出了室外,而领他进入内殿的鹤妖朵却被持国王留了下来。迦楼奈跟随女官还没有离开多远,就听到门内老人犹如哀嚎一般愤懑的叫喊,和友人近似冷漠的安慰之声。
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象城宫殿中深藏的黑暗,但迦楼奈却没有继续凝视下去的欲望。就如同那一日,在熊熊烈火映照下他窥见了友人眼中汹涌的暗流,但却只愿告诫自己那不过是一时的错觉罢了。
那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盎伽,以王的身份管理那片她馈赠的国土。迦楼奈花费了不少时日才适应了金冠华服的装扮与繁忙的政事,不过更多时候,他还是喜欢换回原本的装束、带上弓箭游走于市井山野。盎伽淳朴的风情会他回想起故乡,尤其是春日里田野间盛开的金色花朵,总能在他心中勾起温暖的回忆。迦楼奈不止一次写信想要邀约友人来此做客,却终觉得唐突,未能将那些写好的信件寄出。而那场大火之后,他便再也没有提笔写信。
鹤妖朵对此应该一无所知。可她骤然寄来的书信却吹散了迦楼奈心中的犹疑。没有贵族社交文书的那种冗长客套,她信中内容极其简洁——“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的支持”。但也仅仅只是因为这寥寥数字,迦楼奈当天便策马疾驰赶往了象国。
此刻,迦楼奈正在这偏殿中独自等着鹤妖朵的出现。侍女所说的商议要事,恐怕多半还是与王位继承相关吧。友人的才情气概的确不输任何男子,可迦楼奈比任何人都清楚,这片大地上世俗的制度与偏见是多么根深蒂固、难以动摇。如果鹤妖朵是男儿之身,又或是般度族的五位王子从未存在,恐怕王位继承一事也不会引来如此之多的争端。
而如今,尽管多象城的熊熊大火吞噬了五位王子的性命,鹤妖朵却也因此承受了诸多怀疑与质问。原本预定举行的继位仪式,也终究是耽搁了下来。
“让你久等了。那群老顽固也实在是太能唠叨,抱歉抱歉。”
侍女轻轻拉开纸门,鹤妖朵带着笑意的声音便传入了迦楼奈的耳中。他抬起头,不由地为眼前的景象睁大了眼睛。他的友人一改往日厚重华贵的打扮,只穿了一身单薄朴素的男子黑衣。她未梳发髻,脸上也未曾着妆,鸦色长发被高高束于脑后,配上这身装束显得格外英气飒爽。她的长相本就偏向中性,此刻褪去铅华,看起来更像是位俊俏的贵族儿郎了。
她笑盈盈地走到迦楼奈身侧,举止优雅地坐下,随后朝门外摆了摆手。侍女顺从地拉上了纸门,确保不会有人打扰主人的密会。
“您能这么快赶来实是让我喜悦,我亲爱的朋友。”鹤妖朵伸手掩住衣襟,侧身靠近迦楼奈说道,“我本该好好招待你在象城休息一番,但是事情紧急,希望您能随我尽快赶往般遮罗国参加选婿仪式。”
“选婿仪式?”
“您可知道般遮罗国的弗机美姬?她的父亲正筹划着为她举办选婿大典另择良人呢。我想也只有这位绝世美人能配得上大地上最光辉的战士,所以才邀您一同前去。”
迦楼奈对于娶妻并没有什么兴趣。也曾有人因此取笑他比起战士,更像是修行苦行者一般无欲无求。可方才鹤妖朵分明说的是“一同前去”,再看她此刻的打扮,莫非他的友人也想求娶那位公主吗。
听到迦楼奈的疑问,鹤妖朵笑得掩住了嘴唇:
“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。确实,如果您对公主丝毫不动心的话,我是想让公主成为象城的新娘。但是——是成为我弟弟道不奢早无的妻子。毕竟兄长替弟弟求娶妻子也不算什么稀罕事。”
“我迟早会成为象城的国主,可我不会嫁给任何人,也不会有子嗣。我的王位将由我的弟弟道不奢早无继承,所以也得早早为弟弟的婚事操心呐。象城至始至终都只会被持国王的血脉继承,这是我对父王的承诺。”
鹤妖朵的语气异常平淡,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并无关联的事情一样。只是说道这里,她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,略带嘲弄地说道:
“说起来当年父王与叔父之间也有过类似的约定呢。父亲因为眼盲而失去王位,那时候叔父向他保证说道——
我敬爱的兄长,只要我还是象城的国王,就不会有人比您更伟大。
于是父亲便期待自己的子嗣能登上王位。真是愚蠢。这种誓言,怎么可能会被遵守呢。“
友人话语中的寒意让迦楼奈不禁打了个寒战。他突然有种冲动,想要询问她是否真的不相信誓言。想要向她解释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因为利益背弃约定,至少他不会这样。最终这些话语只时凝结在口中,就和那些未能送出的书信一样,被尘封在了迦楼奈的心里。
迦楼奈不明白自己在恐惧什么,又在回避什么。就像直视太阳时他从未感觉过日光刺眼,但若有人逆光前来,那阴影轮廓下格外闪耀光芒总让他无法正视。
或许是因为摆脱了宫廷的桎梏,与鹤妖朵轻装赶往般遮罗的几日里,迦楼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他没想到自己曾经期望的邀约能以这样的一种形式实现,只不过,鹤妖朵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加熟悉山野市井的生活。
当迦楼奈惊诧地看着她麻利地将自己捕来的野兔开膛破肚,无需随行侍者的帮助就将之腌好调料送上火堆时,这位象城最为尊贵的女子笑着抬起头,说道:
“这可算不了什么,以前在精修林求学的时候,我可经常被导师罚去放牛呢。”
篝火映照下,她被汗水濡湿的脸庞熠熠发光,含笑的漆黑双眼比那夜的星辰还要闪亮。迦楼奈觉得此刻的挚友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时刻都要美丽夺目,那满溢的生命张力几乎令他忘记了言语。
中途他们还一度短暂迷路,误入了原住民的小小村落,那些不可接触者的集落就连侍者也不愿接近,生怕会沾染上难以去除的污秽。
可鹤妖朵却身形敏捷地跳下马,侍者还未反应过来出声阻止,她便已经敲响了最近那扇破旧的木板门。
迦楼奈放心不下,也即刻翻身下马追上前去,却看见昏暗的屋中,友人正从衣着褴褛的老人那里接过竹筒,畅快地大喝了一口。
“饥渴面前可没有什么贵贱。”
她如是说道。
迦楼奈不是没有听闻过有关他友人的恶评。在那些低声絮叨的传言中,她是无视规则的邪恶化身、是试图颠覆正统的恶女,她会令大地染满鲜血,世间陷入混乱。
但究竟是为什么呢,迦楼奈感觉在这个女子身上偶尔窥见的光芒,有时比父神的威光更能令他感到温暖与可贵。
正如此刻,她毫不在乎地轻拭嘴角,笑着把那还剩一半的竹筒递向迦楼奈那样。
他们的般遮罗之行,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。而弗机美姬的拒绝以及阿龙树雷的死而复生,却在鹤妖朵心中的宫殿里也燃起了冲天的火焰。她执意要对五子施以报复,哪怕是迦楼奈的话语也无法阻止她在大会堂中召开那场罪恶的招待。
可迦楼奈的疑惑却也在那座华丽的会堂中得到了解答。当阿龙树雷厉声斥责他时,鹤妖朵轻挑眼梢,向迦楼奈问道:
“那么您又认为如何呢?吾等的行为是否有哪里不符合正法?为何要被他们如此轻蔑贬低?”
那一刻,迦楼奈感觉一直隐藏在他心中、犹如淤泥郁结着的不平与愤懑都被鹤妖朵的话语引导宣泄了出来。他所承受的诅咒、他所忍受的羞辱,都通过鹤妖朵的话语所回击,她正是他迄今为止苦痛的代辨人。
这一次,他再也没有出言阻止鹤妖朵。哪怕他已经知道那被夺走了一切的几个人,其实是自己的异父兄弟。帝释天那么多次现身挑衅都未曾在他心中点燃报复的念头,但鹤妖朵却做到了。
迦楼奈第一次意识到,自己的内心也隐藏着丑陋与不堪的种子,只是他一直不愿去面对而已。
所以当一切尘埃落定时,鹤妖朵搂紧身体,用几乎颤抖的声音说道:
“我实在无法抑制内心汹涌的憎恨,但一想到自己阴暗的一面暴露在你的面前,我就感觉羞愧难当,心中仿佛被火焰炙烤一般。”
但她紧接的话语,却又充满威严,不带半点犹疑:“那么你会从我的身边离去吗。”
她毫不闪避地直视着迦楼奈的目光,恐怕接下来无论迦楼奈如何作答,她都不会有所动摇吧。
迦楼奈忍不住在心中笑了起来。他们是多么相似,又多么笨拙的两个人啊。
原来一直以来他所恐惧避让的,也是她内心所惧怕的。
但是从这一刻起,迦楼奈再也不会回避鹤妖朵的阴暗。
他感到前所未有地舒畅,他同样无比真挚地回望向他的友人,缓慢而又清楚地说道:
“既然已经对您立下永远友情的誓言,我定将守护这份承诺直至生命终结。”